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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第十二届丁玲文学奖获奖作品赏析》散文类——秋光里,河岸上

来源: 发布时间:2023-05-30 16:44:47 【字体:

秋天的阳光,宽阔、明亮,又淡淡地忧伤,这句话是高尔基用来说契诃夫的。秋天又来临了,记得早些年,我从这南明河边走过的时候,在无边的秋光里,曾经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,带着一把雨伞,独自地坐在河边的长椅上。我不知道他在看着些什么、想着些什么,那情景却有些牵动了我。那时候我想,往后我也会有这样的午后吧,自己也就可以有一个休歇处,在这空椅上坐一会儿。如今这秋天的阳光也依旧宽阔而明亮,并且有着如水的忧伤,让人一坐下来,就想起契诃夫他们来了。

这里的“如水的忧伤”,是我后来私自改动的。秋光不像春光那样如烟似雾,也不像夏天那样如火如荼,它固然也宽阔而明亮,却又澄清而安详,其中那一点点悄然的、如风似水的凉意,就仿佛是一种忧伤了。契诃夫对这人间的映照和叙述,也就像这眼前的秋光一样。而高尔基在他早年的那些短篇里,似乎就要更冷峻一些了。

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去读他们了,不知道我想起来的会不会有错落,这时候也无心和不用去追究了。我们其实是不会忘记什么,也不会记得什么的,它们不生不灭,像鱼儿一样留在心海里,或许久久地没有消息,却倏然地又浮上心头来了。于是我想起来,那些年我得到的一本契诃夫,没有封面,也没有封底,还是用一叠废旧的练习本从一位卖食盐的大婶手里换来的。那时候人们在焚烧书籍,能够得到一本残缺的契诃夫,你都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天意。而那时候我住在一处偏远的乡村里,冬夜里大雪满山,夏夜里虫声如雨,如果不是和这些灵魂在一起,这人的心就难免是要沉落下去的。

不知道为什么,我想起契诃夫的时候,不是他的《海鸥》《樱桃园》《三姐妹》和《万尼亚舅舅》,虽然我一直感到,剧作里的契诃夫,会比小说里的契诃夫更契诃夫,但我想起来的却是他的《罪犯》。这时候我又仿佛看见那个一头乱发的庄稼汉,光着脚,穿着一件麻布衬衫,站在检察官的绿呢子的桌子面前。为了几颗从铁轨上拧下来的螺丝帽,检察官正在审问他。

检察官是用检察官的语气问话,大致是说,某月某日,庄稼汉在某里程碑处拧下了一颗铁轨上的螺丝帽,当场被某巡道员人赃并获了,问他是不是这样。庄稼汉听不懂检察官的话,?着眼睛说:啥?检察官简化地把事情又说了一遍,庄稼汉才回答说:对的,是这样的。这就好,检察官便继续问:你干吗要拧它呢?庄稼汉又不明白了,还是说:啥?检察官不准庄稼汉再说“啥”,要他回答问话,干吗要拧螺丝帽。庄稼汉这才回答说:俺们有用嘛,要是没有用,俺们就不会把它拧下来。检察官问他:“俺们”是谁?庄稼汉说:俺们是谁?俺们克里莫渥的庄稼汉呗。仿佛是说,你连这也不知道?检察官接着问:那你们拧螺丝帽来干什么?庄稼汉说:是用来做坠子。检察官觉得庄稼汉是在撒谎,便呵斥他:听着,不要撒谎,要说正经的,不要说什么坠子。检察官这样说庄稼汉就不认可了,他反驳说:俺们一辈子也没有撒过谎,这事撒啥谎?钓鱼不用坠子,那行吗,老爷?他讥笑检察官:钓鱼没有坠子,鱼饵浮在水面上,还有什么鸟用?鲫鱼啦、柳叶鱼啦,都不会来吃。或许只有梭鱼才会来吃,但俺们的河里没有梭鱼,那种鱼喜欢大河。检察官嘲弄他说,你再给我说说鲇鱼吧。然后问他:你干吗给我说这些?庄稼汉“咦”了一声:是你问我的嘛。在俺们那儿,就连贵人们,也要有坠子才去钓鱼。当然了,笨蛋也是有的,他们没有坠子也去钓鱼,对笨蛋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。检察官有些恼火了:你可以去找一块铅块,或者钉子什么的来做坠子,为啥要拧螺丝帽?庄稼汉又讥笑检察官了:老爷,在路上是捡不到铅块的,那得花钱买;钉子呢,那不中用。比螺丝帽更好的东西,是再也找不着了,它又沉,又有一个窟窿眼儿。检察官说:好,我懂了。庄稼汉也赞同地说:对嘛,这就是你们这些人要受教育的原因嘛,就为懂事嘛。老爷你什么都懂,可是那看守人,跟俺们一样是乡巴佬,啥也不懂。他还打了我两个嘴巴,老爷,这事也要记下来。检察官喝道:难道你不明白,拧掉了螺丝帽,铁轨是要松动的?庄稼汉有把握地说:这个,俺们明白,俺们拧螺丝帽也有些年月了。俺们心里有数,又不会把螺丝帽都拧掉。俺们做事又不是不动脑筋,总要留下几个呗。检察官不由得骂起人来:你这蠢材,现在我明白,去年那列火车是怎样出事的了,你害死人了。庄稼汉听检察官这样说,连忙在胸前画十字:上帝可不容许出这样的事,老爷。俺们为啥要害死人?难道俺们是坏人?难道俺们不是基督徒?俺们活了一辈子,连这样的心思也没有动过。你在说啥呀,老爷。案件审到这里,就没有什么要审的了,庄稼汉便问检察官,他是不是可以走了。但他当然走不了,检察官援引刑法某条某款,当场就要把庄稼汉扣押起来。这就让庄稼汉觉得太荒唐了,为啥呀?他叫起来,俺们又没有做啥坏事。就为一颗螺丝帽,呸。俺没有这工夫,俺还得去赶集,去找伊果尔要那三卢布油钱。但他还是被法警押走了,边走边大声喊,说这一定是村长在诬陷他,要检察官别听村长的话,村长不是基督徒。如果是因为欠债,那也是他兄弟欠了债,他家有三兄弟,但兄弟不一定要为兄弟还债……

不用说,在庄稼汉和检察官后面所含藏着的消息,就是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穷尽的,是倘一言说便注定是挂一漏万的。但契诃夫只用了一个场景,就把它们写完了。就像《海鸥》里的那个剧作家特里果林,只用了一句话“半个破碎的玻璃瓶子在地堤坝上闪亮”,就把月光写完了。记得第一次读完《罪犯》的时候,这人的心里是一片茫然,仿佛一时间被清空了,和光共尘了。我们说秋光宽阔,是说它无所不能映照;我们说秋光明亮,是说它能够明察秋毫之末;我们说如水的忧伤,则是说契诃夫留在句子后面的希望,他希望日子不是眼前的模样,而有另外的模样。如同《带阁楼的房子》的结尾:“米修司,你在哪儿啊?”如同《草原》的结尾:“明天会怎样呢?”如果我们稍微牵连一点,便会看见布宁的《乡村》也是这样,屠格涅夫的《猎人笔记》也是这样。但契诃夫对“米修司”和“明天”的呼唤,就只是一种永远的呼唤。这人间的日子固然一直在改变,但这种改变就一直是物质世界的改变,而人的本身却没有什么改变。好比说,我们把冷兵器变成了热兵器,又把热兵器变成了核子兵器和电子兵器,战争也还是战争。我们的爱恨情仇,我们的“意必固我”,也没有改变。正像高尔基在《人》里所说的,我们的身后是燃烧过后的灰烬,我们的前面也还是未知的黑暗。

如果说契诃夫的《罪犯》让人有无言的茫然,高尔基的《切尔卡什》则让人有失语的震撼。我想起高尔基的时候,会想起他的《绿猫》《二十六个和一个》《因为烦闷与无聊》,而一定会想起来的,便是《切尔卡什》。那一天,强盗切尔卡什在大海边游荡。他看好了一艘货轮,准备夜里去偷盗船上的货物。他得找一个帮手,便在集市上遇见了长得圆滚滚的小伙子。年轻的庄稼汉是农闲里出来打工的,想挣些钱回去修整自家的场院,好讨得丈母娘和媳妇的欢心,能够对他好一点。他还说,顺便也在外面过上几天自由的日子。切尔卡什笑了:你娃娃也晓得什么叫自由?但或许是看上了他的结实和老实,也就雇用了他。夜里他们划了一只小船,来到了大海上。夜很黑,大海涌着波浪,还有巡逻船的探照灯在照射,小伙子害怕了,不知道小船要去干什么,央求切尔卡什退回去算了。彪悍的切尔卡什不理会他,最后把小船停在了货轮旁边,要小伙子等着,自己爬上货轮去了。他们成功地偷到了一大包布匹,天亮以后换到了一大把钞票。一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,小伙子眼睛都亮了。切尔卡什从中抽了一张给小伙子,照说故事也就结束了。但是不,其实才开始。切尔卡什打发了小伙子,就自在地顺着海滩往前走,他甩着膀子,好像还在哼唱着什么。但突然间,他的头上受到了重重的一击,便倒下来了,鲜血跟着就把海滩染红了。这是小伙子干的,这时候他蹲下身来,从切尔卡什怀里掏出了那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,一边掏还一边委屈地唠叨着,对切尔卡什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。大哥,你挣钱太容易了。但你一个人,拿这么多钱来做什么呢?可是我就不同了,这些钱我用得着啊,我挣钱太不容易了。小伙子拿了钱跑开了,留下切尔卡什躺在海滩上。故事到这里又该结束了吧,但是也还没有。切尔卡什就那样躺着,没想到过了一会儿,本该跑远了的小伙子,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。他是回来救切尔卡什的吗?要是这样,人们就还有希望。但小伙子回来,是担心自己的灵魂因此而升不了天堂。他回来是要切尔卡什原谅他,好让他的灵魂也能够安稳。他唠叨着、呼唤着:大哥你原谅我。切尔卡什没有说话,他就当作切尔卡什是答应了他,然后才又带着那些票子慌慌张张地跑开了。过了好久,切尔卡什才爬起来,用手捂着头,仍旧往前走了。海在笑,高尔基的另一个短篇《马尔华》的开头,是这样写大海的。海浪卷过来,跟着也就洗刷了海滩上的血迹。除了震撼之外,我们还能说什么呢?

或许高尔基是知道自己和契诃夫的不同之处的,所以才说契诃夫是秋天的阳光。但不管是怎样的不同,他们同样都把这人和人的日子体察得很深切,并且用文学的文本呈现给了我们。但是我们也应该说,事情的要害还不在这里。我们但凡活着,沉浮在这个娑婆世界里,对这之中的甘苦便多多少少也能够会意。车尔尼雪夫斯基不是写过一本《怎么办?》吗?我们在看到这一切以后,不得不面对的一件事情,就是自己要怎样活下去。所以高尔基才会把目光回转过来,回到人的本身,回到人自己的身上。一切的改变,最终都有待于一个人自身的改变。高尔基在《人》里所呼唤的,就是“大写的人”。但高尔基的这个大写的人,也只是由高尔基的见解来描绘的。一个病人不会因为见解和主张而好起来,但凡见解和主张,都是可以任意选择和更改的,乃至是可以口是心非和言而无信的,最终也还是依然故我而已;所以我们又还是需要对生命本身有更深入的发现,从而找到更切实的、凡此不二的依据。

在这渺远的秋光里,在这飘散着落叶的河岸上,让人牵连地想起来的,自然不是只有这些曾经在这人世间寻找过、然后又远去了的作家们,但这里我要说的只是作家们。从这种心路上说,老托尔斯泰就还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另外的样本。托尔斯泰年轻时候过着的是一种放纵的生活,这种生活也是这人间的一种长久而普遍的生活。如今我们就把这样及时行乐的生活,认作是珍爱生命、热爱生活和享受生活。但托尔斯泰后来变了,原因是他经受了一次对这生命本身的凝视。那是有一次,他是下乡去收租或者是别的什么事情,到了夜晚,独自一个人留在了乡间的一处客店里。那时候,平日里裹挟着我们的滚滚红尘一时间隐退了,伴随着人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寂静和黑暗,在茫茫的时间和空间之中,这生命的存在就清晰而尖锐地显露出来,让人清醒地看见了它,感受到了它。托尔斯泰深深地震动了,从此便不能不从根本上去思考它的真相和含义,这生命是什么、要做些什么和为了什么呢?如果也稍微牵连一点,像这样的体验,卢梭也有过,只不过不是在夜里,而是他从一家赌场里出来,在明媚的阳光之中,独自一个人穿过一片绿草茵茵的草地的时候。这样他们就都变了,卢梭有了《社会契约论》,托尔斯泰也有了道德自我完成,有了《复活》。我们或许是熟视无睹了,其实在一切神奇的事物之中,还有什么会比我们的生命更神奇的呢?我们是宇宙化生出来的一种灵智的存在,所以在我们的生命里就含藏着世界的隐秘。我们固然可以用科学实验的方法去解剖世界,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径,即是经由体验的方法去认识世界和自己的生命。如今我们的人工智能,不就是取法乎生命的智能?托尔斯泰后来就走进了宗教里,《战争与和平》的第四部,就几乎全是宗教的论述,乃至都不再是文学作品了。

托尔斯泰最后是从家里出走,在他八十多岁的时候,在一处车站上去世的。记得那一年,在托尔斯泰的庄园里,女解说员指着一处楼道旁的空地,确定地告诉我们说,当年托尔斯泰的遗体送回来的时候,就停放在这里。这就让人不禁要去寻思,他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了,为什么还要那样出走呢?有一种解说是因为夫人的缘故,他们之间一直不能和睦相处。但这不会是根本的原因,都已经历经沧桑了,以托尔斯泰那样强大的内心,难道也走不出这样的困境?由此便让人想到,托尔斯泰虽然思考了一生,也有过夜店里那样的体验,但最终也还是没有见到自己的心灵的本来面目。如果见到了,就不会那样仓皇地出走了。这是一种觉悟,我们的前人对此有一种特定的说法,则是叫开悟、叫明心见性。这是我们的心灵呈现出来的一种实际的状态,见到了就见到了,没有见到就没有见到,就不是可以用思考和推导去代替的了。

那么来到这里,这人的心思自然就回到我们的《红楼梦》和《西游记》上来了,它们就为我们提供了明心见性的样本。《红楼梦》写的是什么呢?一言以蔽之,《红楼梦》写的就是贾宝玉开悟的历史。大观园里的日子,其实也一如《罪犯》和《切尔卡什》里的日子。贾宝玉是什么时候开悟的呢?是在他揭开假林黛玉、真薛宝钗的盖头的时候。曹雪芹一路推进着大观园里的故事,最终便来到了这个最高处。宝黛爱情所经历的,是一种大纠缠;听说要娶林妹妹,是一种大快乐;盖头后面的是薛宝钗,是一种大震动;随之而来的,是大悲哀。心理的现象也是物理现象,在那一瞬间,在巨大的百感交集的冲击之下,贾宝玉的自我意识便被拧断了。好比说,我们的心灵本来就像清明的天空一样,是可以融合一切的,这便是我们的智慧的本性,是我们的心灵的本来面目,是我们的生命里抱载着的一种原初的能量;而我们的心,即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自我,则像饰满天空的云絮一样,是我们的心灵接受和贮存起来的信息,并由这些信息所构成的各自不同的意识,是这心灵的一种异化。在原来,贾宝玉的自性的慧光,是经过自我的云絮的折射之后,才投影在大观园的人事之上的,所以贾宝玉就和大观园里的日子格格不入。而在揭开假林黛玉、真薛宝钗的盖头的那一瞬间,贾宝玉愣住了,心思便被拧断了,他和日子之间的那一层自我的隔膜散开了,自性的天空就现出来了。这就是开悟,就是明心见性。不是思考和见解,而是真实地发生的情形。从此以后,贾宝玉就彻底地变了一个人,不论虎兔相逢也好,还是兰桂齐发也好,就都于格格不入之中而无所不入了。从元理上说,这也就是一种解放思想、实事求是。

如果说《红楼梦》写的是一个人开悟的历史,那么《西游记》则告诉我们说,这样的觉悟就是这生命的应有之义,是所有人都应该和可以去求取的。我们通常都把《西游记》看作是一部神话,其实毋宁说《西游记》是一部寓言,一部大寓意。吴承恩对我们的生命做了一种深入的揭示,即:唐僧我性也,沙僧我命也,悟空我心也,白龙马我意也,八戒我欲也。唐僧是我们的本性,像天空一样是本自清净、本自具足、本不动摇的;沙僧则是我们的躯体,时时地守着唐僧,承载着我们的心灵;悟空则是我们总体的自我意识;白龙马则是活跃着的单个的意识,心猿意马即此之谓也;八戒是我们的欲念,所以才叫猪八戒。如果说贾宝玉是经过大纠缠、大喜悦、大震动、大悲哀之后而开悟的,那么唐僧师徒五人则是在经过九九八十一磨难之后,才取经得道的。贾宝玉和师徒五人走过的道路,其实是一样的、共同的。我们的前人用一句话来概括了这条道路,叫作“历事炼心”。唐僧师徒虽然是五个人,其实只是一个人,剖析开来才成为五个方面。而在历事炼心的过程之中,通过性命双修、心性合一,就还原为一个人。这时候不妨借用高尔基的说法,这个人才是大写的人,即归一的人。

哎,秋光里,河岸上,这人的心思推移着,像屠格涅夫的句子那样,“渐渐地牵引我们回到远方”,我们从克里莫渥的庄稼汉那儿出发,现在回到唐僧师徒的身旁来了。我们是沿着人和人的日子这条线索,必然地向着人们对生命和世界的发现而推移的。那么来到唐僧师徒这儿,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往前走呢?没有了,就文学作品能够提供给我们的文本来说,没有了。《红楼梦》和《西游记》都是文以载道的,它们的写作的依据也在“道”这里。其实我自己也意识到了,不管我们从什么地方出发,我们最终都是会回到这大道上来的。就像唐僧师徒,五个人的来处虽然各不相同,总之也还是会走到同一条道路上来,我们在这秋光里一路走过来,也好比是在历事炼心而已。此即是一的一切和一切的一,在多元化后面也总有一元存在。这时候我们抬起头来,看见的就是我们的《道德经》了。

长久以来,许多的时候,我们往往都把《道德经》看作是思想或哲学,看作是观念形态的产品。其实不完全是这样,乃至完全不是这样。早在《周易·系辞上》里,前人就把思想、哲学和道,为我们做了明确的区分,是这样说的:“一阴一阳之谓道。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仁者见之谓之仁,智者见之谓之智,百姓日用而不知,故君子之道殆矣。”这就是说,道说的是一阴一阳,一阴一阳就是道。如果我们能够讲道的话,这是很好的;但如果我们要明白道的话,则是要从自己的心性上去体证到它。正因为如此,仁者才会把道曲解为思想主张,智者才会把道曲解为哲学见解,所以道的真义往往就被替换和忽略了。简单地说,见仁见智都不是见道,要见性才是见道。《道德经》固然能够衍生出思想和见解,但《道德经》所揭示和回答我们的,就是我们一直想知道的世界和生命的真相及其所包含着的规律。如果不得不借用科学的语义的话,《道德经》的核心就是自然科学的和生命科学的。这时候我们就不能不跟随着《道德经》,照直地去靠近道了。

我们或许很难相信,其实早在两千多年以前,我们的前人老子在《道德经》里,只用了一句话,就把世界和生命说完了,并且在后来的科学发现之中得到了证明。老子的表述与科学的表述,其实只有语义系统的不同。正是因为这种不同,才妨碍了我们去看待老子的发现。这句话就是: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,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。”道是什么?老子在《道德经》里告诉我们说,道是一种“可以为天地母”的,即是可以把世界化生出来的“有物”,有了道就有了一。科学后来就把这种“有物”,称为高密度的物质。二是什么呢?科学后来说,这种高密度的物质在经过大爆炸或者不是大爆炸之后,就生成了能量和物质两种基本的存在形态。物质是从能量之中产生出来的,物质之中也含藏着能量。这也就是老子说的二,当年老子就把无形无象的能量称为“无”或“阳”,而把有形有象的物质称为“有”或“阴”,是“有生于无”,所以阴中有阳,阳中有阴。老子与科学之间,就只有语汇的不同。三是什么呢?三就是包括我们的生命在内的一切生命,是由物质和能量合成的第三种存在形态,这就是老子说的“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”,是老子为生命所下的定义。科学至今也没有为生命下一个定义,所以这是我们唯一能够见到的对生命的定义。如同我们通常所说的灵与肉,我们有一个物质的躯体,又抱载着原初的能量,这就是“负阴而抱阳”。这种能量在我们的生命里,就成为了我们的三位一体的精气神体系,成为了我们的生命力。我们的前人所发现和把握的这个精气神体系,就是科学的解剖刀至今也还捕捉不到的。这一二三,若是换作图形来表示,就是我们的太极图。一切复杂都源于简单,老子在两千多年以前,就为我们建立起来了世界和生命的模型。

事情还不仅如此。老子不仅为我们建立了世界和生命的模型,还为我们建立了把握这个模型的方法论。既然世界和生命是一二三,那么反过来,我们去把握世界和生命的方法就是三二一。我们是三,就可以在三中去认识二,认识了二也就认识了一。所以老子在《道德经》里告诉我们说:“故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窍。”这“常无”的方法,就是像《红楼梦》里的贾宝玉那样,是通过心灵的体验的方法去把握世界和生命;这“常有”的方法,就是如今我们所熟知的科学的方法,是经由物质的实验去把握世界和生命。只是到了后来,我们才偏重了科学实验的方法,而失落了生命体验的方法,乃至把两者对立起来。所以老子继续告诉我们说:“此二者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,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”这两种方法其实是一体的,它们都是由道产生出来的“无”和“有”两种形态,因此也同样都是我们可以用来把握世界的方法,要玄之又玄,把这两种方法结合起来,才是完整的方法论。并且老子还更仔细地告诉我们说:“为学日增,为道日损,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,无为则无不为。”这“常有”的方法就是“为学”,科学实验和科学知识自然是要不断增加的。而“常无”的方法则是“为道”,却是要不断地消除我们心里的障碍,消除我们积存起来的自我的私心,解开我们的一把又一把的心锁。这我执我见是很难消除的,要“损之又损”,像贾宝玉那样,像唐僧师徒那样,不断地历事炼心。消除到最后才是“无为”,无为的状态就是见道,就是消除了异化的小我而见到了自性的大我。我们曾经长久地误会了这个“无为”,批评它是无所作为。其实无为就是心底无私天地宽,然后有更多的作为,即是“无为则无不为”。贾宝玉开悟过后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,唐僧成道以后又才能够完成译经的使命。在《道德经》里,老子就以圣人为榜样告诉我们说:“圣人无心,以百姓之心为心。”这样的教诲我们就应该更明白、更熟悉了,就是如今我们一直在说的,一个人只有无私无我了,才能够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。

你以为怎样呢?我们不是一直在说,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是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的?那么这时候,我们就感受到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了。如果我们要用一个字来表述它的话,这个字也无疑就是“道”了。我们固然还有儒家,但儒家鲜有不言道者。我们固然还有佛家,但也正是因为东土有道,佛家才能够迁徙到这里。我们讲的是道理,走的是道路,修的是道德,担的是道义,还有什么不是道呢?所以道是世界和生命的本源及其包含着的规律,也是我们中华文化的根本表述。而这一切,都是由汉字来表述的,作为华夏子孙,就让人感到无比的欣慰,并且心中充满感激。

阳光把这河岸映照得一片明亮,身旁的小草也闪耀着金黄的颜色。我想这些小草也是可以生长在别的地方的,或者是高山之巅,或者是原野之上,天涯何处无芳草呢?但它们来到了南明河畔,这是它们的因缘所致,它们也就欣然地在这里生根、开花、结下自己的籽粒,这也就是无为而无不为吧。能量是守恒的,物质是不灭的,如同诗人所说“花落自有花开时,蓄芳待来年”,小草们在这个秋天里结下来的籽粒,也就像我们临了留在心里的果实一样,便是来年的最早的内因和最初的依据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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