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心插柳
编前语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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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撷英掇华】小说︱古华: 无心插柳
艾师傅当然是姓艾,年过半百,胖胖乎乎,脸盘圆圆的有点平扁,为人和蔼可亲,像尊笑面佛。他手上没有老茧,从没穿过工装,也从没在工厂、作坊、店铺等等地方服务过,却人人都称他为“艾师傅”。须知他一九五三年就来本机关工作,一九五五年授给他材料科科长一职,此后整整三十年一贯制,没升没降,是个老牌号的正科级干部。多少比他后进机关的人,一个个矮子上楼梯似的,当的当了局长成的成了主任、部长,有几位还升了书记、副书记。来来去去,出出进进,沉沉浮浮,像走马灯啊。他常常自叹自艾地摇摇头,说:“妈妈的,在这机关办公楼里工作,上厕所都碰得到大干部,可平民百姓要告个状、诉个冤……”他倒是有个好处,不管是谁成了他的上司,老远的见了就要欠欠身子,打着招呼,唯恐礼貌不周。还闹下过一则流传甚广的笑话。说是有一回他在办公大楼的厕所里遇上了新到任的党委书记,人家正在蹲坑,他又一时记不起人家的尊姓大名,可他也欠欠身子招呼说:“某书记,你老人家亲自来解手呀?”
因之,也有人称艾师傅是个老油条的科级干部。
艾师傅所辖的材料科里,有七位精壮的小伙子。在他的手下装装卸卸,搬搬运运。他有个业余爱好,就是十分关心自己下级的恋爱婚烟,充当“高参”、“顾问”,有的还予以“个别指导”。小伙子们背地里叫他“寻爱师傅”,他也把他们视作自己的门徒。虽说是义务教学,却也索取一点报酬。每个别辅导一次,门徒则要请他上一次小吃部,三两粮白酒,一碟五香花生米,破费不多的。真还有三位毛头小伙子,因此搞上了条件蛮高的对象呢。
眼下,他的门徒里只剩下个老大难问题没解决。
这门徒姓愚名石,今年二十八岁,身高一米六0,生得圆头虎脑,矮矮墩墩,貌不惊人。可这后生子有一副棍棒都打不翻的好筋骨,有一身气死马牛的好力气。平日里叫他搬动个二、三百斤重的笨家伙,他眼不瞪、脸不红、气不喘,而且从不怕脏、苦、累,是艾师傅手下的头号干将,种子选手,就是找对象难。艾师傅多次使出浑身解数全力帮忙,也未能奏效。看着艾师傅对愚石的亲事这么热心,不免惹得另几位调皮角色都有些吃醋。他们半开玩笑,半认真地学着老戏里的语调说:
“师傅在上,传闻尊府上令爱年方二十,窈窕淑女,闭月羞花,丽若西子,貌比貂婵,只可恨小的们无缘相见得也。”
“嘿嘿,那是你师傅的娇娇女,我老伴的掌上珠,心头肉……你们这些贫嘴寡舌的癞蛤蟆……”
“尊府上令爱……何不就近找个郎君?”
“郎君?我女儿身高一米七,她对象起码一米八,还要五官端正,风度潇洒,大学文凭……你们,你们?哼
“我们不行,愚石哪?他可是你的得意门生!”
“愚石?愚石的事……包在我身上,不消你们费心。”
的确,艾师傅很为自己的闺女骄做。他闺女在郊区一家工厂当化验工,长得灵眉俊眼,高高挑挑,是个小美人。她一星期オ回家一次,平日在厂里住宿,也没见有对象往来。闺女的亲事,艾师傳没急于过问,条件明摆着,有凤还怕不来凰?他心里倒是为愚石憋了一股气。他要不帮助愚石找到对象,还算什么“高参”、“师傅”?愚石请自己喝了那么多次粮白酒,不都等于进了牛肠马肚?唯一的措施,还是加强详细具体的辅导。可愚石这笨小伙,见了中年妇女都红脸,见了青年女子则先低下了头。土头呆脑先不说,光是那张笨嘴,三锤压不出一个响屁,加上那一米六0的矮树桩一般的身材,按如今闺女们定下的规格,算个三等残废!
“好不容易替你牵了几次线,介绍了几个对象,安排了几次见面,你嘴巴就不能甜一点?手脚就不晓得勤快点?你父母亲没来得及教会你,可那些外国电影上,不有现样子?蠢家伙,如今的大闺女,都喜欢男子汉大方,勇敢。不喜欢木头木脑,缩手缩脚。只要你给了她‘初一’,她就会还你个‘十五’,然后,然后上上馆子、电影院,游游公园、树林子……蠢家伙,你师傅五十出头都想得到、做得到的事,你二十七、八岁的人还想不到、做不到?还要人来教?”
可是门徒愚石不堪点化,连怎么讨女人欢心这起码的常识都掌握不了。时间一星期一星期拖下去,朋友见了一个吹一个,都成肥皂泡。到后就连艾师傅都焦躁不安了。但帮忙要帮到底,不能半路撒手。他终于挖空心思想出了一手绝招。既不犯王法,而又能使女方跟愚石结下“秤不离砣、公不离婆”的烟缘。是一桩五十年代的小小案子启发了他。他大腿一拍,连叫三声:“妙妙妙!愚石,有了!有了!有了……”他当天下班后,立即找着愚石面授机宜,当然不是直统统的,适当讲究了一点保护自己的策略,免得到时候背上个“教唆”的嫌疑。他讲一个没有姓氏、没有时间、只有地点的故事:本市出东门外,有座车马大桥,名叫乌石铺,通连着东郊的大片住宅区。过了这乌石铺大桥朝住宅区走,是个大斜坡。每天傍晚,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的小伙子、姑娘们,一到了这大斜坡,就要放开车闸“跑马”,满坡上一派清脆的铃铛声,自行车一辆咬着一辆,如同开了闸的湖水倾泻而下。因而这一段柏油路上,撞车事故时有发生。那时节有一个青年干部,也是个见了女人就脸红、头都抬不起的角色,害有神经过敏症,年过三十也没找到爱人。一天傍晚,他倒是无心插柳,骑了自行车去东郊一个老乡家串门。过了乌石铺大桥,到了大斜坡,他也放开车闸风呼呼地“跑马”,却不偏不倚地一下子撞上了前边的一辆女车,把人家连人带车撞出去老远。他自己也摔倒在地。这可把他吓坏了,顾不得自己伤痛,赶忙去抢救那女子,人家可摔的不轻哩。好在不少过路人都停下了车,并拦住了一辆大卡车,让他连人连自行车的,一起送到了市人民医院住院抢救。他吗,自然是在单位上告了假,买了些罐头、水果,在女子的病床边日夜守护,喂汤喂药,端茶送水。……开始是出于歉悔、责任,后来是出于感情、爱情。棒打鸳鸯不离分。那女子伤愈出院后不久,就和这爱红脸的干部同志结了婚。
艾师傅注意到,徒弟愚石听这个典故时,神色十分专注,眼睛里放出了光彩。后生子是听懂了,而且心领神会了。但艾师傅摸准了徒弟的为人习性,多半是晚上做做梦而已,不会付诸行动,就是到了现场蠢蠢欲试,也会临阵脱逃。唉唉,看来自己的这个门生,是永远无从在自己的手下学会寻偶而“结业”了。过后,艾师傅就渐次把这事撂到了脑后。过了些日子,他发现愚石近两天来上班,眼晴都是红红的,眼眶有些发乌。还向他借去了一百元钱。愚石说自己有一笔定期存款,到时就还。这家伙难道结交了一班什么人,学会喝酒了?晚上都到哪里去鬼混来?他问了两回,愚石都摇头,叹气,没回话。一副背霉相。心急等不得豆子烂,这条棍棒都打不翻的精壮汉子,也可能是为了自己的亲事,在经受着感情的熬煎。
使艾师傅感到纳闷、担忧的,是自己的娇娇女星期六没有回家。星期天也没有落屋。留在厂里加班加点出义务工了?共青团搞集体活动?找到朋友、搞上对象了?这丫头,也该来家里打个招呼,见上一面呀!然后去电影院、去公园、去树林子,还不由你们自便?找了爱人就忘了爹娘。如今的青年人都这样,都这样。艾师傅和老伴,可是眼睁睁地熬了一整晚,又盼了一整天。近两年来光顾了指点自己科里的几个后生子找朋友,搞对象,而没有及时过问一下自己娇娇闺女的姻缘……
直到这星期天的傍黑,街道上守传呼电话的小女孩才来叫他,说有电话找。他立时跑去接了电话。电话是女儿打来的。在哪里打的电话?市立第一医院外科住院部。女儿病了?伤了?住医院了?天啊,天啊。而且女儿要他马上到医院去一下,但先瞒着妈妈。
艾师傅回到家里,就推出了自行车,只跟老伴说,机关里有事,要他去一转。他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市立一医院。
上了外科住院部三楼,他胸口咚咚跳着,找到了女儿的病室。
他看女儿躺在雪白的床单上。险上倒没有缠纱布。脸蛋还像平日那么娇嫩漂亮。只是左脚上打着石膏夹,床头斜靠着一根拐杖。床边的食品柜上,摆满了罐头、苹果、雪梨、香蕉、蜜桔,还有一瓶鲜花。女儿见了他,就羞红了脸,撒娇地说:
“医生讲不要紧,半个月就能出院……是他骑车把我撞了……他人蛮好,就是个头矮了点……”